记者/张蕊
编辑/杨宝璐
运煤车在排队等候拉煤
最近一个月,于振文一直在考虑转行。从事煤炭生意几十年,他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被“刺激”过。从10月中下旬到11月初,短短10天之内,煤炭价格从顶峰直接被“腰斩”,他以亏损超过5亿元的代价,清空了手中囤积的几十万吨动力煤。“越来越不好做了”,他叹气道。
他并不是唯一想转行的煤老板。在2021年的这个秋季,动力煤从最高点2600元/吨跌破1300元/吨的行情,让人们经历了什么叫心惊肉跳。在深一度近期的采访中,不少煤老板表示“估计明年会更难。”包头煤炭贸易商王安平低价卖光手里的存煤后,给自己放了长假,他打算四处走走,寻找新的投资项目。
12月3日,2022年度全国煤炭交易会在山东日照举行,与往年不同的是,本次交易会中长期合同的签约,首次实现了发电供热用煤全覆盖。据了解,合同中明确要求,核定能力在30万吨及以上的煤炭生产企业原则上均被纳入签订范围,而需求方要求发电供热企业除进口煤以外的用煤100%要签订中长期合同。
“这意味着,终端用户可以直接和煤矿联系购煤,省下了贸易商环节。”鄂尔多斯煤炭贸易商徐清波表示,这或许意味着,作为煤炭贸易商的“煤老板”,好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截至12月28日,煤价仍在下跌
价格暴跌,“砸”中了囤煤商
12月15日上午,于振文一早就到了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来自生意社的数据显示,这一天秦皇岛港5500大卡的动力煤价为1075元/吨,相较于最高位的2580元/吨,下跌了将近60%。
办公室里很清净,这和两个月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基本上没有要煤的了。”就连手机也安静了很多,不用再随时充电。
于振文还不习惯这种落差,计算亏损成了他现在每天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作为山西一家煤炭贸易公司的“一把手”,他的工作重心是分析政策,判断煤价走向, 控制采购和销售的节奏,“在哪个价位赶紧买,哪个价位快速抛。”
这一个多月以来,于振文一直在反复复盘自己当时的操作,“政策出来之后,完全没想到价格会直接砸得这么厉害,当时想着观望一下,没有马上降价销售,吃了大亏。”他总结道。
都是不甘心在作祟。在今年国庆假期,每天找他买煤的企业和个人都很多,到假期结束时,他之前囤的所有煤已经卖光,赚了近2亿元。当时,他觉得煤价肯定还会涨,又准备了几个亿的资金,打算大干一场。
彼时,拉煤都是预付款,即便如此还不一定能买到。有时候定好的煤会被其他人高价“截胡”。于振文就碰到过“撬煤”的,原本订好的2万吨煤1550元/吨,被对方以每吨高出100元的价格拉走了。他甚至没时间生气,就又投入到下一场“抢煤”大战中。
于振文的公司有20多名业务员,他们的工作除了联系购煤的客户,还需要维护跟煤矿关系。跟于振文公司合作的煤矿有20余家,他告诉记者,往年并不需要总跑煤矿,订多少煤,打个电话矿上就会直接发货,但今年,不跑煤矿就意味着搞不来煤,“煤矿既不会把价格定死,也不会保证你能拉到多少煤,只能根据产能来分配。”
从9月初起,涨价就变成了常态。拉煤也开始需要排队。最紧张的时候,在矿上排三天三夜都拉不到一车煤。而即使是通过招投标采购的煤,煤矿说不卖就不卖了。
“往年拉煤排一天队,就算是时间很长了。他(煤矿)不卖给我,我就只能给客户退款。”于振文告诉记者,以往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在煤价持续上涨的日子里,每天看着价格“蹭蹭蹭”往上涨,于振文觉得全身的血也“蹭蹭蹭”往头上涌。他惜售,卖出去的量一直不多。到10月中下旬,他手里的煤已经在港口囤了50万吨。“每吨100元,总价就是5000万,每吨200元,总价就是1个亿。” 有段时间,他晚上都睡不着,整宿盘算自己囤的煤能挣多少钱。
据生意社的数据显示,10月8日,环渤海动力煤的市场价1800元/吨,至10月19日,最高已涨至2600元/吨。以此计算,于振文手里的煤值近13亿。
如果不干预,煤价还会涨
在10月下旬以前,于振文的手机24小时不关,客户半夜打来电话,他也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很忙,很累,但很兴奋。”于振文称,当时他一度以为煤价会上探至3000元/吨。
于振文称,每吨煤的运费、人工等成本加起来差不多270元,假设坑口价若是1400元,那每吨煤起码要卖到1670元,才能保证不亏。但一直以来,港口价的上涨速度远不如坑口价上涨的速度快,因此,煤老板们通常都是把煤运到港口之后囤几天,等港口价涨起来再卖。他们和客户所签的合同,也取消掉了“违约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个条款,“谁也不敢承诺能多少钱给多少吨煤。”
鄂尔多斯煤炭贸易商徐清波同样表示,那段时间他在和客户签合同时,不会把价格“锁死”,一般都注明是“随行就市,以煤矿调价函为主”。
“涨价之前,煤矿都会发涨价函,我们就把涨价函发给客户,如果客户能接受新价格,合同就履行,如果接受不了,合同就不履行了。”徐清波介绍道。但如果煤价在运输过程中跌了,那么到了客户的目的地之后,对方因此拒绝收煤,这个损失也只能煤老板自己承担。
徐清波称,如果没有行政干预,煤炭市场的价格肯定还会继续涨,他甚至看不出价格何时才能刹住车。在他看来,如今价格持续下跌是因为煤矿供应增多,“国家鼓励煤矿释放产能,产能上来了,煤价自然要下跌。”
厦门大学中国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长林伯强表示,煤炭价格短期涨幅过高,是因为需求增长快,供不应求造成的。“中国基础能源供给以煤为主,煤炭价格太高,对下游影响会比较大。”
在煤炭网分析师赵玉伟看来,每年的九十月份,本该是煤炭市场的淡季,但今年淡季不淡,反而出现大幅上涨,明显是供应不足造成的。“不管是增速还是产量,供应方的增速都大幅低于需求方。”
一组来自国家发改委的统计数据显示,2021年以来,我国能源需求持续快速增长,1-10月发电量同比增长10%,其中火电增长增长达11.3%。2021年1-10月全国原煤产量33亿吨,同比增长4%,远低于同期火电发电量增速。
“很多企业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在价格低位时储备不足,有需求的时候,供给又不足,价格就是这么被推高的。”赵玉伟说。
西部一家煤矿正在向外运输煤炭
“几千万、一个亿地往下掉”
转折出现在10月19日。
当天下午,国家发改委组织重点煤炭企业、中国煤炭工业协会、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召开今冬明春能源保供工作机制煤炭专题座谈会,研究依法对煤炭价格实施干预措施。
看到新闻中“价格干预措施”时,于振文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想到白天以2600元/吨的价格创下历史新高的煤价,“不甘心”还是在心里占了上风。
同日晚,国家发改委官信上连发三篇关于“整顿煤炭市场价格”的文章,于振文也看到了,但根据几十年的经验,他判断煤价还会保持上涨,不会一下子被打下来。这一观点被不少煤老板赞同,他们普遍认为“供应不足,需求还是很大”。于是,第二天上班,于振文告诉公司的销售人员,正常采购和发货,如果有煤矿有煤,可以多要一些。
然而于振文没注意到的是,当晚动力煤主力合约(即成交量最大的合约)大幅低开,很快就封死跌停。就连动力煤其余合约也全部跌停,焦炭、焦煤同样不例外。
第二天,环渤海动力煤价继续小幅下跌。彼时于振文还笃定,煤价会很快再涨起来。然而到了10月22日,环渤海5500大卡的动力煤报2350元/吨,较前一日又下跌了200元。
这一天,于振文的资金账户缩水了1个亿。虽然心痛,但他还是强压下了清库存的念头,“那时候我是还觉得煤价会反弹。”他回忆道。
然而煤价却自此开启了一路下跌模式。每天看着账户资金几千万、一个亿的往下掉,于振文开始失眠,价格一跌再跌,囤的煤却卖不出去了。“没人要,大家都在观望。”
生意社的数据显示,到11月1日,环渤海5500大卡动力煤价跌至1290元/吨,较最高点已是“腰斩”。
翻覆只在几天之间,10月16日之前,客户们拿钱都买不到煤,10月19日之后,就没有人买煤了,徐清波此次侥幸全身而退,“我是直接从煤矿拉出来就卖,不囤。”他介绍道。他的经营模式是找二十余家优质煤矿签合同,然后根据客户的要求分配购煤指标,“风险在可控范围内,但利润空间低。”按照徐清波的说法,从他手里售出的煤,一吨最多也就赚20元。
但他不少朋友损失惨重,“客户一夜之间都消失了,现在只有老朋友会打电话寒暄一下,问问煤价如何。”
“此次煤价暴涨,不排除有人为炒作的嫌疑。”林伯强表示,煤炭供需关系,要从供需两端同时入手,这是解决短期矛盾的唯一办法。
10月中下旬,徐清波去了一趟包头的煤炭工业园。他发现,那里囤煤的人很多,“基本都有几万吨。”他分析,大家都想高价出,当价格开始跌的时候,需求一下子减少了,再想出手就困难了。
王安平今年赔了1000多万,此前几个月,他陆续囤了5万吨煤,平均收购价约为1500元/吨,加上运费、人工等成本,他需要卖到1800元/吨才能略有盈利,由于抢到煤不容易,他决心等个好价格。
在煤价刚开始下跌时,王安平就在第一时间以低于市场价50元的价格卖掉了手中的存煤。“如果不是跑得快,现在得多赔好几千万出去。”王安平颇为庆幸。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越往后,煤越不好卖。11月份以来,于振文和公司的业务员每天都在打无数个电话找客户,电厂招投标的时候,他们也会悉数主动投标,就这样赔着本卖,半个月后,他们卖完了囤积的煤,亏损超过5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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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新格局,煤老板出局
11月30日,西部一家煤矿下发了今年最后一次调价函,将5500大卡的动力煤调至950元/吨,这比10月17日开始执行的1370元/吨,下降了420元/吨。“此前的价格确实有些高。”该煤矿的销售经理李安和表示,最高价公布后,直接找上门的客户一下子少了50%,购买的主体变成了刚需客户,就是所谓没有库存的企业。
对于今年的煤炭市场,李安和觉得,是煤炭紧缺造成产销都不平衡。“比如一个矿井年产核定产能是330万吨,每年就只能销售330万吨。”李安和说,国家有规定,煤矿在完成每年的产能后,就不能再产,也不能再销,只能维持检修状态。目前李安和所在的公司就处于前期库存全部卖光,今年产能也已经完成的状态,“从上个月开始,就在检修设备了。”
但毫无疑问,在今年的煤炭市场上,煤矿是最大的赢家。据徐清波了解,不少煤矿在前10年亏的钱,今年1年全赚回来了。
李安和也证实了这种说法:“今年煤矿都不亏,老矿机煤矿都能盈利。成本低的新矿机煤矿盈利甚至可以翻番。往年我们收支基本持平,有时候还略亏,今年不仅盈利,利润也是近几年来最好的。”由于来拉煤的煤老板都付现金,煤矿今年现金流很充裕,“往年都是承兑,把煤卖出去半年后,才能拿到钱。”
也有头疼的地方。往年这时候,李安和就已经进入了出差高峰期,不仅需要去要账,还要去谈新一年的合同。“合同基本上这时候就确定下来了。”但今年,他的客户还有不少没签订明年的供煤合同。
李安和称,这背后是煤矿与各大用煤客户之间的博弈。“有些企业还想等等,看价格能否往下压,但也有企业怕明年买不到煤,就签了合同。”李安和告诉记者,“往年我们得签合同才能把客户约束住。要是不签,心里就没底,怕第二年生产出来的煤没人要。”
12月28日,环渤海5500大卡动力煤市场价最低已经跌至860元/吨。于振文往港口发了8000吨煤,他不敢再多发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为疫情,王安平没能走得太远。现在,他每天都在研究最近火爆异常的“元宇宙”,从概念到游戏,“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他希望在“元宇宙”这个“风口”中,能分得一杯羹。
(应受访者要求,除林伯强、赵玉伟外,其余采访对象为化名)